第69 回 黄凤仙扮观世音 黄凤仙战三大仙
诗曰:
石门一望路迢迢,崒嵂峰高耸碧霄。
泉挂珠帘当路口,烟拖练带束山腰。
香炉捧出仙人掌,辇路行来织女桥。
午夜月明天似水,鹤归松顶听吹箫。
王明问道:“上山可曾看见个甚么人哩?”黄凤仙道:“不曾看见个人,只看见一个物件。”王明道:“是个甚么物件?”黄风仙道:“是我才在石门之下,看见一只金丝犬,有头有尾,有花有纹。他在那里闲游闲走,我看见它,它不曾看见我。是我捻个诀试它一试儿,它一跃而起,起在半天之上,不见下落。这就是我看见的物件。”王明道:“前日金角大仙骑的是只金丝犬。这等看起来,果真是他的洞府无疑了。”黄凤仙道:“石门上明明的写着‘红罗山’,这个不消疑了。只是你在门里来,可曾打探得有些甚么事迹没有?”王明道:“洞门关着,不得开,故此不曾打探得一些事迹。”黄凤仙道:“你敲开他门,有何不可?”王明道:“也曾敲来,只是敲不开哩!”黄凤仙道:“你用个甚么东西敲?”王明道:“是个石块儿。”黄凤仙道:“那石块儿可曾下锅煮来?”王明道:“这等一个荒山上,又到哪里去煮来?”黄凤仙道:“原来不曾煮过,是个生敲,生敲他怎么肯开?”王明道:“怎么生敲就不开?”黄凤仙道:“你不闻‘生敲月下门’?”王明道:“好个‘僧敲月下门’。我们回去罢。”黄凤仙道:“元帅军令,我见或是民居,或是庙宇,或是神仙,或是鬼怪,打探一个的实来报。这等一个模糊,怎么就回得话哩?”王明道:“不见他的面,晓得他是个甚么人?”黄凤仙道:“依我愚人之见,这三个人不是甚么仙家正派。”王明道:“怎见得?”黄凤仙道:“人内不足者外有余,内有余者外不足。怎么是个内有余者外不足?怎么内不足者外有余?洞开重门,正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这却不是个内有余者外不足?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这却不是个内不足者外有余?这三个人紧闭了重门,正是销沮闭藏之貌,岂是一个正派的仙家?”王明道:“夫人之言有理。只是不曾眼见得他,不好回话。”黄凤仙道:“我还有一个道理。”王明道:“是个甚么道理?”黄凤仙道:“我和你寻一个深岩,待我坐在岩里,充做个观世音。你把个头发拢起来,把个红臂甲儿穿起来,充做个红孩儿。他若是没有个嫡门正派,他自来祷告于我。听他祷告,便知端的。”王明道:“此计大妙,只是怎么令他晓得?”黄凤仙道:“你带着那个隐身草,只在这门里门外晃着,但只是有人来之时,你就拿出草来,一下子不见了个形。走一会,却又收起草去,令他看见些形。走一会,又拿出草来,直走到岩边前,却又收起草去,走进洞里来,这却不令他晓得了。”王明道:“妙哉!妙哉!”两个人依计而行。
不出百步之外,就有一个深岩:
窈窕萦纡锁翠崖,幽深虚敞绝纤埃。
黄凤仙端端正正坐在里面。王明带着草,刚刚的走到岩上,早已惊动了个鹿皮大仙。怎么就惊动了他?原来王明穿了个红臂甲。世上只有个红第一抢眼。鹿皮正在打听宝船转来,一眼就瞧着,故此先惊动了他。王明眼又快,看见有个人,即忙的就拿出草来,鹿皮大仙转眼又不见了那个穿红的,心上狐疑,三步两步,跑到岩边来。只见深岩之中,坐着一个观音大士,左侧站着一个红孩儿。
鹿皮大仙跑进来,唱上一个喏,说道:“果然语不虚传,人人都说道这是个潮音洞。今日果然有个大士在这里现身。”道犹未了。”翻身而去。去到洞里面,见了那两个师兄,把观世音的事,细说一遍,金角大仙说道:“我们正在出兵之时,正要问一个祸福。”银角大仙道:“如今就行,迟了就是来意不诚。”
果真的三个大仙,齐齐的来到石岩之下,礼拜已毕,说道:“弟子兄弟三人,原系凡胎,后遇异人,传授我一班仙术,又得了一班宝贝。前日蒙金眼国国王聘召,以退南兵,不料本洞之中有一个千岁的猢狲,见弟子们不在洞里,欺弟子们的道童,谋占未遂,放起火来,把弟子们的窠巢,一班大小徒弟,尽为煨烬之末!弟子们正然出兵,只见一阵信风所至,弟子们无计可施,只得抽身而回,未有寸功,虚负国王之请。今日又是天缘凑巧,这些南船都在这个山下经过,是弟子们三阵海风,刮住了他的船。这如今准备着擒他的将领,碎他的船只。一则报金眼国王之仇,二则全西洋大方之体面。弟子们这个地方,原是西洋印度之地,释伽佛得道之所,善不过的,怎么容得这等一干杀生害命的人在这里作吵呢?伏望大士大慈大悲,救我一方生灵,保佑弟子们一战成功,不劳余力!功成之日,替大士修饰仙岩,庄严宝相。弟子们不胜虔恳之至!”祷告已毕,又齐齐的磕了二三十个头,出门而去。
三个大仙去了,黄凤仙道:“你看好大仙哩!”王明道:“亏了夫人妙计,尽得其情。不但只是尽得其情,他还拜做你的徒弟哩!”黄凤仙笑了一笑,说道:“他们拜做我的徒弟还不至紧,你还做了我的红孩儿哩!”王明道:“多了一个‘红’字。”两人取笑一场,径下山来。
回到宝船之上,已经二更多天气。见了元帅,把个假扮观音大士的事,三位大仙祷告的情词,逐一的细说了一遍。元帅大喜,说道:“这也叫做‘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吩咐重赏纪功。王爷道:“那千岁的猢狲,就是金眼国的灾星,就是我们的福星!天下事有这等凑巧的!”老爷道:“前事罢了,只说他明日要来擒我们的将领,碎我们的船只,却把怎么抵敌他去?”王爷道:“邪不能胜正。还要苦求天师、国师一番。”老爷道:“有理。”
即时请到天师、国师。相见礼毕,三宝老爷把这三个大仙的始末,告诉一番。天师道:“他们既是凡胎,终久不为厉害也。先与他厮杀几场,看他是个甚么仙术,看他是个甚么宝贝。其后来,容贫道再作区处。”国师道:“若只是搬斗术法,摩弄宝贝,还自可得。只怕他水里撮出风来,岸上喷出火来,就有些不便。这个却都在贫僧身上。”老爷道:“多谢持诗!各自散去。
到了明日,果然三个大仙一拥而来,一字儿摆着:金角大仙骑着一只金丝犬,居中;银角大仙骑着一个玉面狸,居左;鹿皮大仙骑着一个双飞福禄,居右。后面都是些毛头毛脑的番兵,也不计其数。三个大仙高叫道:“南朝的好汉,你出阵来。我前日在金眼轻恕于你,你今再走到哪里去?”道犹未了,南朝也是三员大将统领了三路雄兵:第一员是游击大将军雷应春,一匹马,一张月牙铲,居中;第二员是狼牙棒张柏,一匹马,一把狼牙棒,居左;第三员应袭公子王良,一匹马,一杆丈八神枪,居右。南阵上三通鼓响,呐喊一声,天摇地动的一般。金角大仙看见,大笑了三声,说道:“汝等都是些蝼蚁微命,敢来冲我的泰山。我若略略的举起手来,教你们都成齑粉。”道犹未了,把座下的金丝犬着一鞭。只见那畜生口里吐出一道青烟来,金星喷喷,尾巴头彪出一道火来,赤焰腾腾。南阵上看见,心里都是有些吃惊,一时不敢向前去。只有张狼牙心雄胆壮,怒发如雷,骂说道:“无端贼道,敢出这等大言。你既是泰山,怎么又借个狗势?我若惧怕于你,誓不为大丈夫!”狠上一声,提起那杆狼牙钉,横筑直筑,筑上前去。分明筑得有些意思,哪晓得那个乌锥马吃了金丝犬的火爆一烧,扑的一声响跌在沙场之上。这一跌不至紧,把个张狼牙颠将下来。张狼牙正在怒头上,顾不得甚么马不马,挺出个身子一跳,跳将起来。丢了个马,两只脚步行,两只手抡着狼牙棒,直钉到金丝犬头上,金丝犬吃了两钉。又钉到金角大仙的面上,金角大仙笑一笑,说道:“这将军倒也是个不怕死的。我且教你受些磨折,你才认得我哩!”道犹未了,一口法水喷将出来。这一喷之时,莫说张狼牙,就是跟随的军士,一个个的都跌翻在地上,再有哪个晓得些人事呢?张狼牙心里其实明白,争奈脚底下无力,走不动哩!只见一伙毛头毛脑的番兵,捆捆缚缚,弄到山上去了。雷游击、王应袭看见那个道士术法高强,势头来得不好,未敢擅便,收兵回来,见了元帅,把道士的术法诉说一番。元帅道:“怕他许多不成。你们抖擞精神,和他杀上几阵,不得赢他,再作区外。”两个将军应声而退。
却说金角大仙捞翻了张狼牙,撮进洞里。三个大仙仔细看一看时,尽好怕人也!怎么怕人?张狼牙本等是生得面如锅底,须似钢锥。却又被法水所迷,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像个呆子一般,睡在地下。银角大仙说道:“师兄,这个人好个软绵团儿。”金角大仙道:“你只晓得软绵团儿,你哪里晓得此人性极刚强,万死不折。只为我的法水所迷,故此动弹不得。待我叫他醒来,你看看。”道犹未了,又是一口法水。张狼牙恰像个睡梦里面醒将过来。及至睁开两只眼,只见是三个道士坐在上面,一干毛头毛脑的番兵站在两旁。张狼牙欲待挣扎起来,浑身上下都是些绳穿索捆,肚子里急不过,大叫一声:“好大胆的道士也,你敢绑着我在这里么?快拿刀来杀了我就罢,少待迟延,我就崩断了这些绳索,教你寸草不留。”
张狼牙这一场狠叫,金角大仙也有些惧怯。却又笑了一笑儿,说道:“你不要这等急性。我还有个安乐窝,请你去坐一坐,尝些安乐的滋味,你才认得我来!”张狼牙又恼起来,骂说道:“哪个认得你这等一个毛道士,尖嘴刮鼻,假充太乙,做醮念经,过如主乞。”金角大仙说道:“这斯死在头上还不省得,还在哂嘴哩!左右的把他送到新潮音洞里去,待明日多拿几个,一起开刀。”果真的一伙番兵把个张狼牙送在洞里。只见到了里面,阴云惨惨,黑雾蒙蒙,无明无夜,不见些天日。一会儿,那一伙番兵各自散了。张狼牙心上一想,猛然间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就尽着平生的蛮力气,狠是手脚一蹬,毛发一竖,吆喝一声,身上的绳索,就是刀斩斧断的一般,齐齐的断了。张狼牙好似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任儿游,一径跑下山来了。
跑到宝船之上,拜见元帅,把前后的事故细说一遍。元帅道:“是个甚么洞?”张狼牙道:“外面像是一个神座儿,转到里面就不见天地,不见日月星三光,离地狱门也只隔得一张纸的样子。”王明道:“那洞外面可有个甚么台基儿么?”张狼牙道:“像是个新砌的台基儿。”王明道:“敢就是我们昨日弄喧的去所哩!”张柏道:“是了!是了!他们口口声声说道新潮音洞里。”王明道:“若只是送在那里,还好处得。”元帅道:“怎么好处得?”王明道:“只消小的跑进去就取将来,却不好处得?”元帅道:“将计就计,在你们做个将官的身上。”王明道:“我们都晓得哩!”
到了明日,那三个大仙领了一干番兵,又是一拥而来,又是一字儿摆开,高叫道:“南朝再有哪个好汉敢来与我交锋么?”道犹未了,南阵上鼓响三通,呐一声喊,早已闪出一员大将,一骑马,一把月牙铲,飞舞而来,原来是游击将军雷应春。未及临阵之时,又是三通鼓响,喊上一声,早已又闪出一员大将来,一骑马,一杆丈八神枪,飞舞而来,原来是应袭公子王良。未及临阵之时,又是三通鼓响,喊上一声,早已又闪出一员大将来,一骑马,一杆滚龙枪,飞奔而来,原来是武状元唐英。未及临阵之时,又是三通鼓响,喊上一声,早已闪出一员女将,一骑马,一张两面刀,飞舞而来,原来是金紫夫夫黄凤仙。四员大将四骑马,四样兵器,各逞其能,一齐吆喝道:“你这些妖道们,快来受死!”金角大仙道:“这叫我来受死么?只怕你们死在头上。你不信之时,你看昨日那个黑脸鬼,有个样子了。”黄凤仙说道:“昨日他们为你邪术所误,你今日再敢来张开个毛嘴,喷出个臊水来么?”金角大仙说道:“我就喷出来,你待如何?”黄凤仙道:“你喷出来试一试儿看着。”金角大仙果然就是一口水来,也指望昨日的样子,挡着他骨软筋酥。哪晓得黄凤仙不慌不忙,取出一幅了事布儿,名字叫做月月红。拿起来马前一卷,那口水只当得洋子江里撒泡尿,不曾看见!金角大仙看见这口法水不灵,连忙的把个金丝犬加一鞭。那畜生好不施设哩,口里就喷出一道青烟,尾巴头就撒出一路红火,急走如飞,竟奔到黄凤仙脸上。黄凤仙不慌不忙,取出一根扎头绳儿,名字叫做锦缠头,拿起来照前一晃,即时把个金丝犬缠住了四只蹄爪儿,扑的一声响,跌一个毂碌。那畜生跌一跌不至紧,却早已把个金角大仙跌将下来,卖了个破绽。黄凤仙的两面刀其快如飞,照道他的颈脖子上,已自擂了一刀。金角大仙好苦也,一段是头,一段是身子,喜得这个大仙到底有三分鬼画符,黄凤仙去捞他的头,只见那两眼珠子撑上两撑,一张口呷上两呷,一个头猛空里一飞,飞上在半天之上,悠悠荡荡,从从容容,如飞鸟盘旋之状。黄凤仙又去捞他的身子,那身子也又作怪哩,一跳跳将起来,跳在山岗头上。一会儿,一个头掉将下来,斗着个颈脖子上,半点不差,黄凤仙骂说道:“好毛道士!你要卖弄么?”
道犹未了,银角大仙驰骤而来,手里拿着个如意钩,照头一掼。黄凤仙挡他一刀,两下里撞得咭玎咭玎一声响。黄凤仙道:“你还要来,你的头可断得这一会么?”银角大仙道:“胡讲!甚么人敢断我的头来?”一边讲话,一边撇起个如意钩,撇在半空云里,喝声道:“变!”那个钩果真的一变十,十变百,即时间变做了一百口飞刀,唰唰的响,飞将下来。黄凤仙看见,说道:“你还自称为大仙哩!你哪里真是个大仙?所行之事,都是些妖邪术法,敢到我老娘的眼前吊甚么喉!”不慌不忙,脚底下解下两只脚带来,名字叫做夜夜双。拿起来上三下四,左五右六,舞得就像个雪花盖顶一般,连人连马,那里再看见些踪影儿罢?那一百口飞刀,撞着的只是一响,一会儿都掉在地上,还是一个如意钩。
银角大仙看见解了他的术法,心上尽有些吃惊,说道:“这等一个女将,尽有些学问,不可小觑于他。”却又掣过个如意钩来,望空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声道:“变!”那个钩一变,就变做一扇大磨盘,悬在半天云里,左磨右磨,磨来磨去,一下子掉将下来,竟压到黄凤仙的顶门骨上。黄凤仙看见,骂说道:“好妖道,偏你有这许多的变化,偏我就不会变化么?”不慌不忙,头上取下一幅乌绫帕儿,名字叫做个劈头抓。拿起来望地上一甩,也喝声道:“变!”这个“变”,却不是小可的,变就变做一座峭壁高山,拄天拄地的拦在阵前。你想一扇磨盘会打得个山透哩?轻轻的掉在山上,只当得个对江过告诉风罢了!银角大仙没奈何,只得收回个如意钩去,意思还要变几变儿。却不奈这个山拄在面前何,兼且落日西沉,昏鸦逐队,天昏地黑,不辨东西。假饶你会变,也是个腊梨变花枝,变不出个甚么好的来,只得各自收兵而散。
回到洞里,银角大仙大怒,说道:“枉了我们六尺之躯,反不奈一个女人何?”金角大仙说道:“你的如意钩千变万化,怎么不奈他何?”银角大仙说道:“都是你输了头阵与他,故此到底不利市。”金角大仙说道:“你们脚本等不齐,只埋怨我的头不齐哩。”鹿皮大仙说道:“当场不战,背后兴兵,这都是枉然的。到明日之时,二位师兄都请坐下,待贫弟去拿他过来,监他到安乐窝里,泄了二位师兄之忿罢!银角大仙道:“师弟哩!过头饭儿难吃,过头话儿难讲也。难道你就拿得他来?”鹿皮大仙道:“贫弟若拿他不来,我就把这个六阳首级送了师兄罢!”银角大仙说道:“既如此,但是师弟拿得那个女将来,贫兄就把这个六阳首级送了师弟罢!都凭着大师兄做个证明功德。”
到了明日,南阵上这些将军先去摆下了阵势,只在牢等那三个大仙。鹿皮大仙骑了只双飞福禄,飞舞而来,威风凛凛,怒气冲冲,高叫道:“南朝那个泼妇,你还敢出来么?”黄凤仙喝声道:“我儿哩!你叫我老娘做甚么?”鹿皮大仙说道:“你这泼贱婢,你那里识得我仙家的妙用。我饶了你这一刀之苦,你不如早早的下马受降么!”黄凤仙大怒,骂道:“这诛斩不尽的贼道!你不过是番国里一个妖人,怎比得我们天朝的上将。你敢开大口,说大话。我今日与你定个雌雄,拼个死活,你才认得我老娘来!”道犹未了,把手一招,南阵上飞出三员大将来:一个雷游击,一骑马,一把月牙铲;一个王应袭,一骑马,一杆丈八神枪;一个唐状元,一骑马,一杆滚龙枪。况兼黄凤仙一口两面刀,一个人当两个,四面八方,一齐杀向前去。圈圈转就杀做一个走马灯儿的样子,把个鹿皮大仙裹在中间。
鹿皮大仙也没有了主意,怎么没有了主意?欲待厮杀,这些人势头来得凶,施展个手段不出,欲待吹葫芦,急忙里吹不及,故此就没有了主意。因是荡了主意,急忙的把个双飞福禄加上一鞭,那福禄尽解得人的意思,一跃而起。刚起得一丈来高,黄凤仙手里取出一个锦缠头来,照着它一掼。那锦缠头原是个粘惹不得的,粘着就要剥番皮,惹着就要烂块肉。饶你是甚么摇天撼地的好汉,不得个干净脱身。莫说只是那个福禄,虽然通灵,到底是个畜生班辈。一个锦缠头一掼,早已跌翻下来。黄凤仙一肚子的怒气正没处去伸,抓过个福禄,就擂一刀。一刀擂下一个头来,原来就是山上一野鹿,假充做个福禄,哪里是真的?黄凤仙越发识破了这个鹿皮大仙,高叫道:“你们都要抖擞精神,生擒这个妖道。要晓得他纯是些邪术,只看这个野鹿便见明白。”众人听知黄凤仙这一篇之词,委果是雄了一个心,壮了一个胆,一片的擂鼓,一片的吆喝,摇旗的摇旗,吹哨的吹哨,好不英勇也!这正是先声足以夺人之气,怕他甚么鹿皮大仙!鹿皮大仙起在云里,无计可施。刚要取出葫芦来,黄凤仙早就看见了,高叫道:“那贼道又在那里要弄喧,要吹甚么葫芦哩!”即时吩咐,鸟铳、过天星雨点一般的打上去。原来鹿皮大仙不是真仙,只是些术法儿做得玄妙,却又怕人瞧破他。因为黄凤仙瞧破了,故此葫芦就吹不起,又且鸟铳、流星一干火药逼得慌,愈加吹不出。左不是,右不是,不觉得又是红日西沉,天昏地黑,只得各自散阵。
黄凤仙连日两阵,两阵俱赢。回兵之时,元帅大喜,说道:“着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谁想女儿国得这等一个女将,今日得他这等大功劳。”即时吩咐纪录司纪黄凤仙之功。黄凤仙道:“三位将军之功,末将不敢冒认。”元帅道:“既如此,连那三个将军一齐纪功。”那三位将军又说道:“妖道尚在,末将们不敢言功。”元帅越发大喜,说道:“克敌之功,让功之美,这四个将军俱得之矣!即时吩咐安排筵宴,诸将庆功。到了明日,天尚未明,南阵上照旧是雷游击、王应袭、唐状元、黄凤仙,各领了各人军马,摆成阵势。唐状元道:“今日又不知是哪一个贼道出来?”黄凤仙道:“一定还是鹿皮大仙。”唐状元道:“怎见得?”黄凤仙道:“他昨日一筹不曾展得,他岂肯服输?一定今日还是他来。”道犹未了,山岗上一个道士骑着一匹白马,飞一般奔下来,高叫道:“我夜来吃了你的苦,教你今日也吃我一场苦也!”道犹未了,一手拿出一个葫芦来,信口一吹。
毕竟不知这一吹还是些甚么术法?还有些甚么厉害?还是赢还是输?且听下回分解。
第70 回 凤仙斩金角大仙 国师点大仙本相
诗曰:
为爱仙人间世英,几从仙籍识仙名。
金章未得元来面,石室甘颐太古情。
黄鹤几番寻故侣,白云随处订新盟。
鹿皮俄见飞仙影,底事随风羽翰轻。
却说鹿皮大仙跑下山来,摸着葫芦就吹。吹上一口气,即时间突出一把伞来,喝声道:“变!”一会儿,一把伞就变有一丈多高,七尺来阔,罩在半空之中,天日都不见影,划喇一声响,落将下来,实指望把南朝这些将官,这些军马,一过儿都捞翻上去。哪晓得黄凤仙又有些妙处。怎么妙处?起眼一瞧,瞧着是把伞,他不慌不忙,说道:“我儿流,你敢把这个伞来撑我老娘哩!”轻轻的伸起只手,头上取下一根簪儿,名字叫做搜地虎。照地上一摔,也喝声道:“变!”一会儿,就成一个文笔峰,约有万丈之高,拄天拄地,把个伞就撑得定定的。鹿皮大仙看见个伞不得下来,却又扭转身子,把衣服一抖。即时间,就变做一只无大不大的山鹿。原来那件衣服,却是一张鹿皮,故此抖一抖,就是一只山鹿。变成了鹿之时,只见呼的一声响,一跳跳到黄凤仙的头上来。黄凤仙看见他来得狠,一手就收起那个搜地虎,照着他一搠。这一搠又不曾搠得鹿倒,恰好的那把伞又掉将下来,黄凤仙也只得土囤而行。可怜这一伙南兵摸头不着,无处逃生,一伞就收有百十多个在里面。
鹿皮大仙不胜之喜,提着个伞,望山上径跑。唐状元高叫道:“那妖道哪里去?”赶向前去,狠是一枪。王应袭高叫道:“番狗哪里去?”赶向前去,狠是一标。雷游击高叫道:“贼奴哪里走?”赶向前去,狠是一铲。
鹿皮大仙只作不知,向山上径跑。跑进洞里面,连声叫道:“师兄!师兄!你都来也。”金角大仙说道:“你今日这等喜孜孜,想是得胜而回。”银角大仙道:“师弟,你拿出那个女将来,我把这个六阳首级还你。”鹿皮大仙道:“师兄,军中无戏言。你的六阳首级,坐得只怕有些不稳当哩!银角大仙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既是拿得女将来,我怎么又和你反悔!”金角大仙说道:“口说无凭,拿出来便见。你且拿出来再处。”鹿皮大仙欢天喜地取出个伞来,喝声道:“变!”那把伞一会儿就变得有一丈来多长,尺来多阔。又喝声道:“开!”把个伞一会儿腾空而起,渐渐的张开。那两位师兄抬头一看,只见南朝那一干军士,一阵风刮下十数多个来;又一阵风,又刮下十数多个来;刮来刮去,吊来吊去,共有百十多个;只是不见黄凤仙。
银角大仙说道:“挡刀的倒有这些,只是那个女将却不曾看见在那里。”鹿皮大仙说道:“分明收在伞里,怎么不见下来?想必是他有些怕死,躲在伞肚里不肯下来。”一会儿,一阵风呼的一声响,没有个甚么人下来。一会儿,又一阵风呼的一声响,又没有个甚么人下来。鹿皮大仙说道:“这个贼婢是有些作怪,待我取下伞来,看他再躲到哪里去!把手一招,那个伞一毂碌掉将下来,细细的查点一番,哪里有个女将在里面!银角大仙说道:“师弟哩,今番只怕你的六阳首级有些不稳当哩!
鹿皮大仙看见赌输了,就撒起赖来,说道:“我分明拿住了他,想是二师兄放得他去了,故意的要我认输。银角大仙说道:“谁见我放他去了?”鹿皮大仙说道:“先前同着这一干的军土,都在遮天盖地,有则俱有,无则俱无,岂有有军士,又没有女将之理?”银角大仙说道:“那女将变化如神,出没似鬼,你哪里拿得他住哩!”鹿皮大仙说道:“偏你就晓得他变化如神,出没似鬼,却不是你放了他?”银角大仙说道:“没有。”一个赖说道:“放了。”一个说道:“没有。”师兄师弟争做一团儿。金角大仙说道:“你们两个都不消争的。三师弟没有拿住得女将,不算做全赢,二师弟的六阳首级不须取下。拿住了许多军马,又不算做全输,三师弟的六阳首级也不须取下。彼此都取一个和罢。”鹿皮大仙自知理亏,唯唯就是。只有银角大仙说道:“师弟不当如此欺我。”金角大仙说道:“你也不消这等多怪少饶,待我明日出阵,擒住那个妇人,解了二位师弟之忿罢!
到了明日,南兵又在山脚之下摆成了阵势。金角大仙骑了一只金丝犬,飞奔而来。黄凤仙看见金角大仙,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照头就还他一锦缠头。—刀口金角大仙一时躲闪不及,一粘粘着锦缠头上,一毂碌跌下金丝犬来。黄凤仙只说跌他下来,却好就中取事。哪晓得金角大仙手里拿着一杆三股托天叉,步碾而来,抡得就是个鸟飞兔走。一只金丝犬又古怪,张开一嘴的狗牙,露出四只狗爪,奔向前来,就像个虎窜狼奔。黄凤仙反吃它一吓,即时取下了夜夜双来,左来右架,右来左支;人来人架,犬来犬支。架了一会,支了一会。金角大仙呼的一声响,就是一口法水喷将过来。黄凤仙没奈何得,取出月月红来,马前十展,那口法水也又落空。法水未了,金线犬吠的一声响,一跳跳到头上来。黄凤仙复手一刀。这一刀不至紧,早已把个尾巴上的毛劈下来一大堆。金丝犬护疼,迎风一摆,起在半天云里去了。
金角大仙看见自己不奈人何,金丝犬又不得力,一手掣过一口刀,颈脖子着实一磨,磨下一个头,满天飞,好耍子,不过悠悠扬扬,盘盘旋旋。过了一会,那个头一片的法水喷将下来。黄凤仙连忙的取出个月月红,遮天遮地的晃着。这一阵法水来得凶,饶是个月月红晃着,十个中间,还有一两个挡着他的。挡着他的,就骨软筋酥,眠在地上,如醉如痴,一时间扛抬不及。
不觉的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南阵上还有好些昏迷着的,都吃那些毛头毛脑的番兵一亏,捞进洞里。金角大仙一个头,又斗在个身子上,跨了金丝犬,走进洞门,不胜之喜,说道:“今日这一场杀,虽不曾拿住那个妇人,却也挫了他许多锐气,拿了他许多军士,算做是我全赢。”一边吩咐办下酒席,自己赏功。一边吩咐把这两日拿住的南兵,都送到安乐窝里,和前日那个黑脸,打伙儿受些快活。吩咐已毕,布置停当,金角大仙畅饮三杯。银角大仙说道:“明日出阵之时,我两个都来帮你,包你就拿住那个妇人。”金角大仙一团的英气,哪里肯服些输,说道:“我今番拿不住那妇人,誓不回山!”举起一杯酒来,照地一奠:“若不全胜,誓不回山!与此酒同。大小山神都来鉴察!”这也莫非是金角大仙数合该尽,黄凤仙的功合该成。
到了明日,临阵之时,更不打话,一手一口刀,一手磨下一个头。那个头仍旧是满天飞,仍旧是满口法水,仍旧是挡着的骨软筋酥。黄凤仙抖擞精神,支支架架。这一日到晚,点水不漏下来。金角大仙没奈黄凤仙何,黄凤仙却也没奈金角大仙何。天晚之时,各自收兵回阵。到了明日,又是现成腔调:一边是一个光头,满天上喷下水来;一边是一幅月月红,遮天遮地的晃着。
一连缠了三日,不见输赢。黄凤仙心上有些吃恼。唐状元道:“夫人连日出阵,每有英勇,怎么今日恼将起来?”黄凤仙道:“非干我吃恼。只是这等样儿迁延岁月,不得成功,何日是了!”唐状元道:“依我愚见,那贼道只是些妖邪术法,不如还去求教天师或国师,才有个结果。若只是吃恼,也徒然无补。”黄凤仙道:“状元之言有理。我和你两个同去。”
道犹未了,只见天师、国师和元帅都在元帅帐上,谈论军务。唐状元直入,行一个礼。天师笑一笑儿,说道:“唐状元此来为夫人求计。”唐状元道:“非为夫人,远为朝廷,近为元帅。”天师道:“状元恕罪,前言戏之耳。”唐状元却把个金角大仙的始末缘由,细说了一遍。天师道:“邪不能胜正,伪不能胜真。只求国师老爷一言足矣!贫道其实未能。”国师道:“贫僧只晓得看经念佛,这杀人的事哪里得知。”唐状元道:“这不是杀人的事。只是金角大仙头在一处就会飞,身子在一处又不动,一会儿,头又斗在身子上半点不差。这却都不是些术法?只求二位老爷指教一番,教他的头斗不上他的身子,就完结了他的帐。”国师道:“这个不难。既是他的身子在一边,你明日把本《金刚经》放在他的颈脖子上,他就安斗不成。”唐状元道:“承教了!功成之日,再来拜谢老爷。”躬身而出,走到外面,把《金刚经》的事告诉黄凤仙。黄凤仙道:“焉有此理!一本《金刚经》哪里会显甚么神通?”唐状元道:“国师自来不打诳语,不可不信。”黄凤仙道:“既是如此,明日且试一遭。倘不灵应,再来不迟。”唐状元道:“你明日和他争斗之时,待我们悄悄的放上一本经,两不相照,他一时却就提防不来。”黄凤仙大喜,说道:“仰仗朝廷洪福,近赖元帅虎威。此计一成,胜于十万之师远矣!计议已定。
到了明日之时,金角大仙一拥而来,撇下了金丝犬,除下了金角头,一会儿就在天上,一会儿就喷出水来。黄凤仙道:“你这贼道,今番才认得我老娘的手段哩!金角大仙道:“你这几日,还有几个毛将官来相护。今日之间,只身独自而来,那些毛将官也害怕了。你这等一个蠢妇人,岂识得我仙家的妙用?”金角大仙只说是仙家的妙用,哪晓得唐状元站在一边还有个妙用。道犹未了,只见金角大仙飞起了头,一任的法水喷将下来,黄凤仙一任的月月红照将上来。两家子正在好处,金角大仙哪里又顾个文身?
却说唐状元拿了一本《金刚经》,找着他文身,只见他颈颡脖子上一股白气冲出来。唐状元也不管他气不气,白不白,连忙的把那《金刚经》放在上面。放了这《金刚经》不至紧,一会儿就不见了文身,就变成一个土堆在那里。一会儿土堆又长起来,一尺就一丈,一丈就十丈,就变成一个大山在那里。唐状元心里想道:“我夫人还不准信,原来佛力广无边。国师之教不当耍子!”道犹未了,一骑马径出阵前,手里拿着那杆滚龙枪,照东一指。一声锣响,南阵上将转兵回。
金角大仙看见黄凤仙跑下阵,只说他心中惧怕,连忙的跌下头来,却寻身子斗着,哪里有个身子?没奈何,头只在半天之上,旋旋转转,慌慌张张,左找右找,左找不见,右找不见。找了一会,不见个身子,叫将起来。左叫右叫,左叫不见,右叫不见。叫了一会,又不见个身子,越发激得没奈何,哭将起来。左哭右哭,左哭不见,右哭不见。没奈何,哭了一会又叫,叫了一会又哭。
唐状元叫声道:“夫人,好去捞着他的头来哩!”黄凤仙带转了马,取出个锦缠头来,照上一撇。虽然打不着身子,眼睛珠儿却在头上,好不快捷,一起又起在半天之上,哪里捞得他住?黄凤仙叫声道:“贼道,你今番没有了文身,还做得甚么好汉!”金角大仙说道:“你藏了我的文身,你叫我怎么结果?”黄凤仙道:“你今番再骂人么?”金角大仙说道:“我如今有口没喉咙,再骂得哪个?”黄凤仙道:“你今番再杀人么?”金角大仙说道:“我如今眼看得,手动不得,再杀得哪个?”黄凤仙道:“你今番现计算么?”金角大仙道:“我如今有口没心,再算计得哪个?”黄凤仙道:“你今番挪移人么?”金角大仙道:“我如今晓得,脚走不得,再挪移得哪个?”黄凤仙道:“你番再强似人么?”金角大仙说道:“我如今有上梢没下梢,再强似得哪个?”
道犹未了,只见一个金丝犬三跳两跳,跳将来,呲开一张嘴,就讲起话来,说道:“主人公,主人公!你怎么弄得这等一个湿东松?”金角大仙说道:“我如今是这等有上稍来没下稍,怎么是好?”金丝犬说道:“主人公,你若是不嫌弃时,我的文身情愿让与你罢!”金角大仙想了一会,连说道:“做不得,做不得!”金丝犬说道:“怎么做不得?”金角大仙道:“我在玄门之中走这一遭,已自像个狼群狗党。再真个披了你的皮,却把甚么嘴脸看见三净老儿?”
道犹未了,黄凤仙一手一张两面刀,呼的一声响,一刀金角大仙,一刀金丝犬。杀翻了这两个对头。你看黄凤仙,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盈盈,人唱凯歌声,骡马而归。进了营门之内,把两个尸首摆列着在阶前,上帐去见元帅。
元帅道:“阶前是哪个的尸首?”黄凤仙道:“一个是金角大仙,一个是金丝犬。”元帅道:“那有头有尾、有手有脚的是哪个?那有头没尾、没手没脚的是哪个?”黄凤仙道:“有头没尾、没手没脚的是金角大仙。那有头有尾、有手有脚的是金丝犬。”二位元帅嗄上一声,说道:“原来这个诛斩贼道,狗也不如。”
道犹未了,旗牌官报说道:“天师、国师来拜。”相见礼毕,刚坐下,天师问道:“这个头是哪个的?”元帅道:“今日黄凤仙力战成功,这个头就是金角大仙的。”天师叹上一声,说道:“这畜生自称金角大仙,今日做到这个田地,是我玄门之玷!”国师道:“阿弥陀佛!这个孽畜哪是你玄门中人?”天师道:“怎见得不是贫道玄门中人?”国师道:“你还不信来,我取过他的文身来你瞧着。”天师道:“国师肯见教时,贫道大幸。”国师道:“请过唐状元来。”
即时唐状元帐前相见,国师道:“你拿的《金刚经》放在哪里?”唐状元道:“承国师老爷佛旨,已曾放在金角大仙的颈脖子上。”国师道:“其后何如?”唐状元道:“放了《金刚经》之后,那个文身即时变成一个土堆。一会儿,又变成一个山岭,故此金角大仙再没去寻处。”国师道:“你还去取转经来。”唐状元道:“已经是个高山峻岭,怎么又得出来?”国师道:“这个不妨碍,你拿出手来。”唐状元伸出只手。国师拿起九环锡杖,写个“土”字,放在他手掌心里,吩咐道:“你仔细拿着这个字,一直走到山岭之前,放开手掌来,你就望本营里跑。”
唐状元遵命而行。走到山岭之前,刚刚的放开个手掌心来,只听得划喇一声响,狠似天崩地塌一般。唐状元领了国师严命,不敢有违,一径望本营里跑。未及看见元帅,只见阶下已自横担着一只野牛,毛撑撑的。及至回复元帅,只见九环锡杖杖头上横担着一本《金刚经》。唐状元吓得毛竦骨酥,不得作声。天师道:“那野牛是哪里来的?”国师道:“这野牛就是金角大仙的身子。”国师道:“头也不是人的。”天师道:“见教一番如何?”国师道:“这个不难。”即时吩咐取过一碗无根水来。取过水来,照着那个头一喷。只一声响,就变出一个牛头来,两只长角金晃晃的。国师道:“这却不是个金角大仙!这等一个畜生,混入玄门中,何足为玄门之玷!”天师满口称谢。二位元帅说道:“这个牛精自称金角大仙,果真的有双牛角。”只因这个故事传到如今,都骂人做牛鼻子道士,却是有个来历。却说元帅请问国师:“这两个尸首怎么处?”国师道:“都宜以礼埋之。但金丝犬坟上竖一块石碑,镌着‘义犬’两个字。要见得人之不要不如狗。”后人感此,做一篇《病狗赋》,录之为证。赋曰:
狗病狗病由何苦?狗病只因护家主;昼夜不眠防贼来,贼闻狗声不登户;护得主人金与银,护得主人命与身;一朝老来狗生病,却将卖与屠狗人。狗见卖与屠人宰,声叫人主全不睬;回头又顾主人门,还有恋主心肠在。呜呼!狗带皮毛人带血,狗行仁义人行杀。
狗皮里面有人心,人有兽心安可察?
呜呼!
世上人情不如狗,人情不似狗情久。
人见人贫渐渐疏,狗见人贫常相守。
有钱莫交无义人,有饭且养看家狗。
元帅纪功颁赏,不在话下。
却说银角大仙听知金角大仙战败而死,吓得如醉如痴,不省人事。鹿皮大仙再三劝解,说道:“死者不可复生,生者岂可寻死?我和你不如丢了这山头,再到别处寻一个洞天福地,安闲自在去罢。”银角大仙说道:“今日也说南船上有个金和尚、张道士,明日也说南船上有个金和尚、张道士,把这两个人看作生铁拐、活洞宾,不敢惹他。到今经半月有余,不曾看见他两个放得半个屁。倒反被这等一个泼妇人,连赢我们这些阵数,费了我们多少精神?用了我们多少计策?今日算到这个田地,我岂肯甘休罢了!况且杀兄之仇,不共日月!我明日定要与他决一个高低。”鹿皮大仙说道:“我们这如今又不是前番的谱子?怎么不是前番的谱子?前番他初见我们之时,还只说我是个上界真仙,纵有些小疑惑,终久不能自决。这如今捞翻了师兄,已自看得针穿纸过的。我和你又把旧谱子来行,只怕就有差错。”银角大仙道:“这个话说得有理。”只是我也曾经打虑过来。我如今有了个鬼神不测之机,翻天覆地之妙。”鹿皮大仙说道:“师兄,你试说出来,我听一听看。”银角大仙说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我这个神机妙算再不说出来,你明日只看着就是。”鹿皮大仙说道:“惟愿得:“眼观旌旗捷,耳听好消息。”
到了明日,刚交到五鼓时候,银角大仙披衣而起,站在山头上,手里拿着个如意钩,望海里一撇。这个钩千变万化,无不如意。银角大仙意思要它变做个水怪,翻江搅海,打坏他的宝船。果真的变做一个千百千丈的大鳌鱼,就在海中间搅起万丈波涛,拍天雪浪。一霎时,只见:
日月昏螟,雷霆震怒。惨惨黯黯,数重云雾罩定乾坤;凛凛冽冽,一阵猛风撼开山岳。雪山万丈,打着天,拍着太阳;银烛千条,泻平地,顿成沧海。镇日间淅淅索索,划划喇喇,任是你宝船千号,少不得东倒西歪;满眼里倾倾动动,倥倥偬锪,凭着他过海八仙,也不免手慌脚乱。巉巉崖崖,崎崎岖岖,有眼难开,吓得个水神们缩颈坐时如凤宿;哔哔剥剥,叮叮当当,有足难走,打得个水族们攒身聚处似泥蟠。云雾障天,举目不知天早晚;波涛浴日,要行难辨路高低。神光万丈,闪闪烁烁,灿灿烂烂,恍疑五夜里掣电争明;杀气千重,昏昏沉沉,阴阴深深,恰似三月间奇花乱吐。拂拂霏霏,不让三更骤雨;轰轰划划,难逃九夏鸣雷。不知是阳侯神、灵胥神、冯夷神、海若神、天吾神、壬癸神,和谁斗战?只应是泾川君、洞庭君、南海君、北海君、宫亭君、丹阳君,各显威灵。正是:西风作恶实堪哀,万丈潮头劈面来。高似禹门三级浪,险如平地一声雷。
却说四哨副都督看见这等万丈的波涛,滔天的雪浪,都吃一大惊,都说道:“只怕是天意有些甚么差池?”一齐儿来见元帅,元帅道:“这一定又是那两个杀不尽的道士使风作浪,唬吓我们。”吩咐快去请国师来。国师道:“厚承呼唤,有甚么指挥?”元帅道:“前日初到之时,承尊命说是海里的风,船上的火,都在老爷身上。今日不幸,果是海里生风作浪,望乞国师老爷不食前言。”国师道:“贫僧受命而来,何曾敢打半句诳语?今日之事,相烦二位元帅到贫僧千叶莲台之上,去看一会来,便见明白。”
二位元帅不敢怠慢,一径跟着国师,同到莲台顶上。起眼一瞧,只见离船有十丈之远,十丈之外,雪浪滔天,银山吞日;十丈之内,水光万顷,波涛不兴。二位元帅问说道:“怎么外面那样凶险,里面这等平静?”国师道:“实不相瞒,贫僧看见那个妖道来使风作浪,是贫僧一道牒文,差下四个龙王,在十丈之外护持我们宝船,故此外面凶险,里面就平静。”二位元帅连声称谢,说道:“若不是佛爷爷神力扶持,却不远葬海鱼之腹!”国师道:“若不是预先设法,这些宝船几乎不保,还守得到元帅来呼唤贫僧么?”元帅道:“这风浪到几时才宁静?”国师道:“妖邪之术,小者三刻,大者三十刻。这个妖道尽成了气候,今日风浪是寅时初刻起的,要到巳时初刻,才得宁静。”交了巳时,果真的风憩浪静。四哨副都督并一切水军都督,都来问安。二位元帅说道:“快叫军政司备办一席筵宴,与大小将官压惊。”国师道:“阿弥陀佛!这还是些小惊,还有一个大惊在后面。且慢安排筵席。”
不知是个甚么大惊在后面?且听下回分解?
第71 回 国师收银角大仙 天师擒鹿皮大仙
诗曰:
边事勤劳不自知,勉然舆病强撑持。
愿擒元恶酬明主,不斩降人表义师。
木石含愁移塞处,山川生色献功时,华夷一统清明日,谁把中华俗变夷?
却说二位元帅吩咐安排筵宴,诸将压惊。国师道:“且慢!且慢!这还是些小惊,还有一个大惊在后面。”二位元帅听知还有一个大惊,心上尽有慌张的样子,问说道:“还有个甚么大惊?不知可保全得么?”国师道:“阿弥陀佛!贫僧有言在先,都在贫僧身上。”元帅道:“可要些甚么预备着么?”国师道:“不消甚么预备。你只是交到黄昏戌时,就见明白。”
却说银角大仙丢下了如意钩,过了三十刻,看见风浪不能成功,乘兴而来,没兴而返。没奈何,只得收转钩去,恹恹纳闷。鹿皮大仙说道:“师兄又枉费了这一番心事,不如依我做兄弟的说罢。”银角大仙说道:“一不做,二不休,我到黄昏前后,还有个妙计,直教他前后左右支架不来,他才认得我哩!”鹿皮大仙说道:“只怕一番清话又成空。”银角大仙说道:“各人做事各人当,你不消管他就是。”到了黄昏时候,站在山头上,手里拿着那把如意钩,把个头点三点,又摇三摇,把个手招三招,把个脚踹三踹,却掀起个如意钩,望半天里一撇。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哗啦一片响。这一响不至紧,早已惊动了南船上大小将官,元帅连忙的去问国师。国师请过二位元帅,坐到莲台之上观看;又叫元帅传令各将官,各人按扎本营,不许惊慌喧嚷。传令未毕,只听见扑冬的一声响,早已掉下一个血红的火老鸦来,恰好掉在“帅”字船桅杆上。远看之时,哪里是个老鸦?只当是一块火团儿,照得上下通红,烟飞焰烈。二位元帅心上就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赤壁鏖兵的故事。
只见国师叫上一声:“金头揭谛何在?”叫声未绝,猛空中就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出一道金箍头,走向前去,照着那个火鸦,轻轻的一箍,箍得那个火鸦哑一声叫,精光的一个老鸦。有诗为证:
白头不叹老年光,乱噪惊飞绕树傍。
影拂黑衣飞远塞,光翻金背闪斜阳。
报凶厌听因何切?返哺应知孝不忘。
几度五更惊好梦,数声啼月下回廊。
光一个老鸦,却没有了身上的火,船上就不妨碍。二位元帅才然放心,说道:“多谢国师老爷神力扶持,真个很是一场惊恐也!”
道犹未了,只听得扑冬的又是一声响:“帅”字船的桅杆上早已走下一个血红的火老鼠来,恰好是又走进到中军帐上去。远看之时,哪里是个老鼠?只当得一块火秧儿,照得上下通红,烟飞焰烈。二位元帅心上又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博望烧屯的故事。
只见国师又叫上一声:“银头揭谛何在?”叫声未绝,猛空中又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着一道银箍头,走向前去,照着那个火老鼠轻轻的一箍,箍得那个火鼠哜一声叫,精光一个老鼠。有诗为证:
土房土屋土门楼,日里藏身夜出游。
脚小步轻乖似鬼,眼尖嘴快滑如油。
巧穿板窦偷仓粟,惯入巾箱破越绸。
有日相逢猫长者,连皮带骨一时休。
光一个老鼠,却也没有身上的火,船上也不妨碍。二位元帅依然放心,说道:“多谢国师老爷神力扶持。真个又狠是一场惊恐也!国师道:“只怕还有一场。”元帅道:“怎么是好?”道犹未了,只听得又是扑冬的一声响,水里头走了一条血红的火蛇来,恰好是认得“帅”字船,钻进箬篷里面。远看之时,哪里是条蛇?只当得一条火绳,照得上下通红,一会儿箬篷里烟飞火爆。二位元帅心上又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火烧新野的故事。
只见国师又叫上一声:“波罗揭谛何在?”叫声未绝,猛空里又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着一道金刚箍,走向前去,轻轻的照着那条火蛇一箍,箍得那条火蛇嗤一溜烟,精光的一条大蛇。有诗为证:
鳞虫三百六居一,大泽深山得自宜。
吞吐阴阳诚有道,修藏造化岂无机。
甲鳞渐渐方披处,头角森森欲露时。
待得春雷一声早,翻身变作巨龙飞。
光只是一条大蛇,却也没有了身上的火,箬篷儿又不妨碍。二位元帅依然放心,说道:“多谢佛爷爷之力。过了这一吓,想是平安了。”国师道:“只怕还有一吓。”二位元帅道:“事不过三。怎么三变之后,还有个甚么吓来?”
道犹未了,只听得扑冬的一声响,水里头又走上一个火龟来,恰好是也认得“帅”字船,径钻进船舱里面。远看之时,哪里是个龟?只当得一个火盆,照得上下通红,船舱里面烟飞火爆。二位元帅心上又吓一个死,生怕做成个城门失火来。只见好个国师,又叫上一声:“波罗僧揭谛何在?”叫声未了,猛空里走出一个七长八大的天神来,手里拿着一个金刚钻,走向前去,照着那个火龟轻轻的一钻,钻得个火龟一交跌,精光一个灵龟。有诗为证:
妙在天心蕴洛奇,文明斯世应昌期。
九畴全贝阴阳数,五总能含造化机。
气合幽明增有象,卜传吉凶亦无私。
诚哉是个钟灵物,宝在当是岂得知。
光只是一个灵龟,也却没有了身上的火,船舱里又得稳便。二位元帅又且放心,说道:“多谢佛力无边。过了这四场惊吓。想是平安么?”国师道:“此后却平安了。”
只说得“平安”两个字,那马公公就插出一张嘴来,说道:“国师老爷,适来天神手里拿的是甚么东西?”国师道:“是个金刚钻。”马公公又问道:“船上爬的是个甚么东西?”国师道:“是个龟。”马公公道:“原来天神也钻龟哩!”国师闭上一双眼,不做半个声。洪公公又插上一句,说道:“这个天神敢是南京回光寺里的菩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元帅道:“只你们这等口多。这如今还不知道那四个火怪藏在哪里,还有好些不便处。”国师道:“都不在了,没有个甚么不便。”元帅道:“怎么就都不在了?”国师道:“至诚无息,久假必归。故此鬼怪妖邪只一现了本相,即时就消沮闭藏。”元帅道:“今番可安排筵宴么?”国师道:“还有一惊,只是不这等狠。”元帅道:“怎么还有一惊?”国师道:“过了这一惊,再无别事,便可安排筵宴了。”元帅道:“这一惊还在几时?”国师道:“在明日半夜子时。今番只是贫僧支持他,再不经由二位元帅。”二位元帅满口称谢。
却说银角大仙费了一夜心机,半筹不展,心上又在纳闷。鹿皮大仙说道:“师兄,今番你的如意钩,怎么也不灵验哩?”银角大仙说道:“昨夜之时,一变,变做个火鸦。火鸦之计不行,又一变,变做个火鼠。火鼠之计不行,又一变,变做个火蛇。火蛇之计不行,又一变,变做个火龟。火龟之计又不行,这再叫做不变。这再是变得不如意,不知怎么,就是个擀面杖儿吹火,节节不通风。”鹿皮大仙说道:“师兄,师兄!他船上的张道士、金和尚都是甚么人?你怎么弄松得他倒?”银角大仙就变过脸来,说道:“你只讲长他人志气,全不顾自己的威风。我今夜有个破釜沉船之计,若还再不得赢,我也誓不回山!”咬牙切齿,恨满胸膛,巴不得一把就抓过得南船来。到了半夜子时,一个儿站着山岗头上,取出如意钩来,叹上一口气,说道:“如意哥!如意哥!不奈他何奈我何!你今番前去,须索是当个百万雄兵,千员猛将,起眼成功,抬头喝彩,才不枉了我和你相呼厮唤这一生。”
道犹未了,那如意钩果然的解得人的意思,迎着风哇的一声响。银角大仙大喜,说:“你晓得我的心事就好了。”拿起它来照上一撇,撇到半天之上,喝声道:“变!”即时间变做一扇比天大的磨盘,回回旋旋,乘风而下。银角大仙又叮嘱道:“你快去快来。”这磨盘竟落到南船上来。”
国师早已看见了,说道:“阿弥陀佛!这等一扇大磨盘掉将下来,我这些大小宝船,却不打得直沉到底?我这些大小兵将,却不打成一块肉泥?”不慌不忙,拿起个铁如意,禅床角上一敲,叫声:“韦驮天尊何在?”叫声未绝,早已掉将一个朱脸獠牙的神将下来,叉着手说道:“蒙佛爷爷慈旨,有何使令?”国师道:“所有银角大仙卖弄术法,把个如意钩变做一扇大磨盘,来打我的宝船,害我的元帅。你去接过他的来。”韦驮得了佛旨,不敢有违,一驾祥云,腾空而起。刚起之时,正撞着那扇磨盘齁齁的响,落到南船上来。韦驮天尊一则是佛爷爷慈旨,二则是各显神通,伸手一接,把个磨盘就接将过来,喝声道:“孽畜,敢在我跟前调喉哩!”那扇磨盘,一会儿还是一个如意钩,落下云来,交在国师老爷手里。老爷道:“你且回天,后会有旨,再来相烦。”韦驮天尊各自方便。
到了明日,二位元帅都到莲台上问候国师。国师道:“阿弥陀佛!今日贺喜二位元帅。”二位元帅说道:“连日耽惊受怕,不是国师老爷佛力无边,不知是个甚么结果!何敢又言贺喜?”国师道:“二位元帅,一个一个大难星过宫,幸保安全,故当贺喜。”二位元帅说道:“是个怎么样儿的难星?伏乞国师见教。”国师道:“口说无凭,我拿出来你们看看。”即时到袖儿里取出一个物件来:一尺来长,二寸来闹,直又不直,弯又不弯,神光闪闪,杀气腾腾。二位元帅看见,老大的眼生,问说道:“这是个宝贝,就是难星?”国师道:“这叫做个如意钩,千变万化,不可测度;随意所变,无不如意。他昨日变做一扇大磨盘,约有千万斤之重,竟照着我们船上掉下来。若是我们宝船挡着它,打得直沉到底;若是我们大小军士挡着它,打做一块肉泥。这却不是个难星?”元帅道:“老爷怎么收住它的?”国师道:“是贫僧吩咐韦驮天尊接着它的来,故此才收在贫僧处。”二位元帅满口称谢,说道:“若非国师神通广大,老夫俱碎为齑粉矣!”马公公道:“既然有此宝贝,借咱学生们看一看何如?”国师就递与马公公,一个传一个看一回,一个传一个看一回,都说道:“终不然这一件些小物事,就会变做千万斤之重。”国师道:“你们有些不准信么?贫僧撇起他来,你们看着何如?”马公公道:“国师之言,谁不准信?只说这等一件物事,能大能小,能去能来,变化无穷,能解人意,却是个稀世奇珍,等闲怎么得见?”国师道:“要见不难。”接过如意钩来,照上一撇,撇在半天之上,喝声道:“变!”即时变做一扇大磨盘,无大不大,果有千万斤之重。悬在半空中。盘盘旋旋,腾腾转转,齁齁的响。那一个不说道:“好活宝贝!”哪一个不说道:“果好灵通!”
却说银角大仙昨日不胜忿忿之气,放出如意钩来,实指望打碎这些宝船,陷害这些元帅兵卒,一场全胜。哪晓得弄做个“鲍老送灯台,一去永不来”。自从半夜子时起,直等到朝饭辰时,并不曾看见打坏了哪个船!并不曾看见打坏了哪个人!不打坏船,不打坏人,还不至紧,连如意钩都不见踪影,好恼人也!恼得直条条的睡在石门之下,心里只要寻个自尽。
正在恼头上,猛然间听见一声响,像是自家的宝贝。你看他一毂碌爬起来,开眼一张,果然是自家的宝贝!悠悠扬扬,悬在半天之上,齁齁的响。这正叫做物见主,必定取。把手一招,那扇磨盘飞一船掉到他的手里,又是一个如意钩。银角大仙不胜之喜,拿起来又要去。鹿皮大仙看见,说道:“师兄,你怎么这等知进而不知退?直要做到水穷山尽才好!”银角大仙说道:“你坐你的罢!你只来阻我的兴头。兵法有云:‘出其不意。’这如今哪晓得我收了宝贝。我即时间撇起来,他只说还是先前,不作准备,却不捞翻他一个来。只消捞翻他一个,其余的就好处得。”鹿皮大仙说道:“若还只是个磨盘,他昨日怎么接得你的住?你今日怎么捞翻得他来?”银角大仙说道:“既如此,我又另变做一个灵性些的,单要拿那金和尚来开钻眼。”道犹未了,拿起如意钩来,嘱咐几句,叫它见样变样,单拿和尚。一撇撇在半天云里,只见云里有一群白鹰在那里飞舞。这个如意,果真的见样变样,就变做一个白鹰,成双作对,又舞又飞。
却说国师先前把个如意钩变做磨盘,本是试一试儿众人看看,哪晓得银角大仙收回去了,哪个不抱怨?说道:“都是马公公要看,这如今再看一个么?都是高公公要试,这如今再试一个么?”国师道:“你们都不要埋怨,不过一饭之顷,这宝贝又来。”国师这番的话,人都准信,只有这两句话,人却有些不准信。怎么不准信?都说道:“伤弓之鸟,漏网之鱼,岂有再来之理?”过了半晌多些,都把两只眼睛望着天上,并不见有个磨盘到,只有几个白鹰飞的飞,舞的舞。这的原不相干。只见国师把个眼儿一开,即时就闭了,一手把个钵盂仰着戴在头上,替下个圆帽来。众人都只是白着一双眼看他,全不解其意。一会儿,一个白鹰呼的一声响,掉在老爷的钵盂里来。老爷取下钵盂,拿出白鹰来看,哪里是个白鹰?原来就是先前的如意钩。这只因银角大仙叫他见样变样,故此变作个白鹰;叫他单拿和尚,故此掉在老爷钵盂之中。
二位元帅看见,又得了个如意钩,万千之喜。国师道:“这个钩,请二位元帅收下罢。”元帅道:“不敢收!”国师道:“马公公,你再看么。”马公公道:“再不敢看!”国师道:“贫僧再试一试儿么。”众人一齐道:“再不敢试!国师吩咐徒孙云谷收着。
三宝老爷说道:“这个贼道去了宝贝,没有了命根,明日多点将官,多带军马,准备要捞翻着他。”王爷道:“我学生有一个小计,不劳只枪匹马,就要拿得这个贼道过来。”老爷道:“既是王老先生有这等妙计,悉听指挥。”王爷即时叫唐状元来,耳边厢吩咐他如此如此。又叫过王明来,耳边厢吩咐他如此如此。二将听令而去。
到了明日,唐状元同着黄凤仙,解上银角大仙一个人到帐前;王明解上前日南兵陷在红罗山安乐窝的共有一百五十余人,也到帐前。三宝老爷好一吃惊,说道:“这个贼道费了多少钱粮,亏了多少军马,尚且不奈他何!怎么今日唾手可得?这还是哪个拿住他来?”黄凤仙答应道:“是末将承王爷号令,拿住他来。”老爷道:“王爷是怎么的号令?”黄凤仙道:“王爷料定他事急求神,叫小的依前假扮做观世音,叫王明依前假扮做红孩儿的,同到潮音洞里。小的们依计而行。果然银角大仙走到洞来,磕头如捣蒜,哀浼观世音大舍慈悲,救他性命。他正在磕头祷告之时,是小的和王明两个走下来,一绳一索,捞翻他过来。”老爷道:“王爷明见万里之外,一言之下,果真的贤于十万之师。这一百五十个人他原在那里,怎么今日也取得回来?”王明道:“这一干人都被那个贼道法术所迷,都放在潮音洞后土窖里面,是小的借着黄将军的赢势儿,一糙子都取回他来。”老爷道:“可有损伤么?”王明道:“一个还是一个,并没有损伤。”老爷道:“这是王明之功,却也不小。”王明道:“小的何功?都是黄将军携带。”黄凤仙道:“这都是王爷号令,末将何功?”王爷道:“这都是朝廷洪福,诸将士效力,老夫何功?”老爷道:“只这一场功,都是这等谦让推逊,雍容可喜,可喜!”叫请国师、天师,同来处分这个贼道。
国师、天师都到。元帅道:“今日侥幸,拿缉了这个银角大仙,请二位老师怎么处分他?”天师道:“前日金角大仙是只牛,这决也是个甚么畜生。请问国师老爷,就有个处置。”国师道:“牛羊何择?前日是个牛,今日一定是个羊。”天师道:“还请老爷指教一个明白才好。”国师道:“你要看它看儿。”叫取无根水来。一口无根水,果真的是一只雪白的肥羊,两只角的色道越发白,稀罕甚么银子?天师道:“有此孽畜,酿成这等大祸。”二位元帅说道:“原来金角、银角之号,各从其实,人不自察。请问二位老师,这个尸首放在哪里?”国师道:“丢了它罢。”天师道:“只怕它还有甚么变化,贻害后人。”一手提起那口七星剑来,骂说道:“畜生!你冒领人皮,假充仙长,上犯天条,下犯王法,碎你的尸,剐你的皮,尚有余罪!”提起刀来,横一下,直一下,劈做三四块;烧了一道飞符,一篷火,把个银角大仙一时火葬已毕。
天师怒气冲冲,正在恼头子上,只见蓝旗官报道:“鹿皮大仙张开一把大伞,丈来多长,七尺多阔,呼呼的一片响,起在半天云里。他自己坐在伞上,悠悠扬扬,望西而去。”天师喝声道:“无端孽畜,还敢那里走哩!”拿起个剑来,摆了三摆,剑头上喷出一道火,烧了一道符。即时间,云生西北,雾长东南。正南上一声霹雳响,响声里面掉下一个天神,面如傅粉,三眼圆睁,一手一块金砖,一手一杆火枪。走近天师之前,躬身叉手,说道:“承天师呼唤,有何使令?”天师道:“你是何神?”天神道:“小神值日天神华光祖师马元帅是也。”天师道:“鹿皮大仙卖弄妖术,坐着一把伞,望西而去。你与我去拿住他,剥他的皮来!”天师道令,谁敢有违?马元帅轮动风车,腾空而起,赶上鹿皮大仙,照着他的后脑骨上,就溜上一金砖。天下事,终久是邪不能胜正,假不能胜真。一金砖,把个鹿皮大仙打得倒翻一个筋斗。好狠马元帅,一手抓过来,一手就掀翻他的皮,回车一响,就交付个皮与天师。天神轮动风车而去。
天师看了皮,说道:“原来是一张鹿皮。”二位元帅道:“这正是名称其实,披着鹿皮,就道号鹿皮大仙。请教天师,把这个鹿皮怎么处治?”天师道:“也还他一盆火就是。”刚说得的“火”字出口,只见鹿皮大仙那点灵性还在,半天之上叫声道:“天师老爷可怜见,我兄弟们虽是异类,却修行了千百多年,才成得这些气候。事到今日,委是不该冒犯列位老爷。只是一件,我两个师兄,他任性而行,死而无悔。若论我一个,我其实安分守己,累次谏止两个师兄。就只说今日,我已自抱头鼠窜而去,列位老爷又追转我来。去者不追,列位老爷不也过甚了?列位老爷,念我前此修行之难,今日悔悟之速,还把那番皮还我罢!”
鹿皮大仙虽然剥了皮,这一段言话,却也连皮带骨的,说得有理。别的老爷都不理他。只有国师老爷慈悲方寸,听见他说的可怜,说道:“阿弥陀佛!你这孽畜,苦苦的要这皮袋子做甚么?”鹿皮灵性说道:“若没有了这个皮袋子,又要托生一遭,却不多费了些事。”国师道:“罢了!把这个皮袋子还你也难,再要你托生去也难。依我所说,你就做个红罗山鹿皮山神罢!鹿皮灵性说道:“这也通得。只是没有个凭据。”国师道:“天师大人,你与他个凭据罢。”天师不敢怠慢,取过一条纸来,写着“红罗山鹿皮山神照”八个大字。用凭火化,交付与他。鹿皮灵性连声叫道:“谢不尽!谢不尽!”国师道:“却有一件,你在这山上只许你降福,不许你降祸。凡有舟船经过者,只许顺风不许逆风!鹿皮神说道:“再不敢!”国师道:“你若敢时,我就牒你到阴山背后,教你永世不得翻身。”鹿皮神说道:“再不敢!”后来,红罗山上山神甚是显应,凡来往舟船及土人疾疫旱涝,有祷必应。番人从百里之外来者,络绎不绝。立有祠宇,匾曰“鹿皮神祠”。这都是国师老爷度化玄功,燃灯佛转世功德。
二位元帅叹服不尽。国师道:“过了这三个妖仙。宝船又好行哩。”元帅道:“已经吩咐开船。”行得半日,船上纪功颁赏尚且未完,蓝旗官报道:“前面一个国,离海沿上还远些。”毕竟不知这个国还是甚么国?
还有些甚么阻滞?且听下回分解。
第72 回 吸葛剌富而有礼 木骨都险而难服
诗曰:
纷纷狐鼠渭翻泾,甲士从今彻底清。
义纛高悬山鬼哭,天威直奋岛夷惊。
风行海外称神武,日照山中仰大明。
若论征西功第一,封侯端不让班生。
却说元帅吩咐开船,行了半日,蓝旗官报道:“前面到了一个国,离海沿上还有许多路程,不知是个甚么国?”王爷道:“前日说,那三个妖仙住在甚么吸葛刺国界上,这一定就是这个国。”三宝老爷道:“快差夜不收去打探一番,看是个甚么动静。”
夜不收承命而去。去了一日有余,才来复命,老爷道:“是个甚么国?”夜不收道:“是个吸葛刺国,即西印度之地。释伽佛爷得道之所。”老爷道:“地方何如?”夜不收道:“地方广阔,物穰人稀。国有城池、街市。城里有一应大小衙门。衙门有品级,有印信。”老爷道:“人物何如?”夜不收道:“男子多黑,白者百中一二。妇人齐整,不施脂粉,自然嫩白。男子尽皆削发,白布缠头,上身穿白布长衫,从头上套下去,圆领长衣都是如此,下身围各色阔布手巾,脚穿金线羊皮鞋。妇人髻堆脑后,四腕都是金镯头,手指头、脚指头都是浑金戒指。另有一种名字,叫做印度。这个人物又有好处:男女不同饮食;妇人夫死不再嫁、男人妻死不重娶者,孤寡无倚者,原是哪一村人,还是哪一村人家轮流供养,不容他到别村乞食。这又是一等人物。”老爷道:“风俗何如?”夜不收道:“风俗淳厚。冠婚丧祭,皆依回回教门。”老爷道:“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夜不收道:“还有三五十里之遥。”老爷道:“既是有许远的路程,止令四哨副都督排列水寨,严设提防。”着游击大将军雷应春领精兵三十名,传将虎头牌,前去开示吸葛刺国。着游击大将军黄彪,领精兵五百名,从后接应。又着游击大将军刘天爵,领精兵二百名,往来巡绰,防备不虞。诸将奉令而去。
却说雷应春领了精兵三十名,赍着虎头牌,径往吸葛刺国。自从港口起程,去了十五六里之远,到一个所在,有城有池,有街有市,聚番货,通番商。雷应春问道:“国王宫殿住在哪里?”土人说道:“我这里只是个市镇,地名叫做锁纳儿江。”雷应春说道:“国王宫殿还在哪里?”土人说道:“还在前面哩。”雷应春领了这些精兵,又往前去。大约又走了有二十多里路,又到了一个去所,也是这等有城池,有街市,闹闹热热。雷应春心里想道:“今番却是它了。”走到城门之下,那些把守城门的人番不肯放人进去,问说道:“你们是哪里来的?”雷应春道:“我们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来的。”把门的道:“你到这里去做甚么?”雷游击道:“要来与你国王相见。”把门的道:“你那南朝大明国,可是我们西洋的地方么?”雷游击说道:“我南朝大明国,是天堂上国,岂可下同你这西洋?”把门的道:“岂可我西洋之外,又别有个南朝大明国?”雷游击道:“你可晓得天上有个日头么?”把门的道:“天上有个日头,是我晓得的。”雷游击道:“你既晓得天上有个日头,就该晓得世界上有我南朝大明国。”把门的道:“我西洋有百十多国,哪里只是你南朝大明国?”雷游击道:“你可晓得天上有几个日头么?”把门的道:“天上只有一个日头,哪里又有几个。”雷游击道:“你既晓得天上只有一个日头,就该晓得世界上只有我南朝一个大明国。”把门的道:“只一个的话儿,也难说些。”雷游击道:“你岂不闻天无二日,民无二王?”把门的道:“既是天无二日,把我吸葛刺国国王放在哪里?”雷游击道:“蠢人!你怎么这等不知道?譬如一家之中,有一个为父的,有一班为子的。我南朝大明国,就是一个父亲。你西洋百十多国,就是一班为子。”把门的道:“岂可你大明国,就是我国王的父亲么?”雷游击道:“是你国王的父亲。”
原来吸葛刺这一国的人虽不读书,却是好礼,听知说道是他国王的父亲,他就不想是个比方,只说是个真的,更不打话,一径跑到城楼上,报与总兵官知道,说道:“本国国王有个父亲,是甚么南朝大明国朱皇帝。这如今差下一个将军在这里,要与国王相见。”总兵官叫做何其礼,又悟差了,说道:“怪知得人人都说是国王早失父王,原来在南朝大明国。今日却不是天缘凑巧!”欢天喜地,一直跑到殿上,报上国王。说道:“小臣奏上我王,外面有个将军,口称甚么大明国朱皇帝,是我王父亲,差他特来相见。小臣未敢擅便,先此奏闻。”国王沉思了半晌,说道:“怎么南朝大明国朱皇帝是我父亲?奏事的好不明白。”
道犹未了,右边闪出一个纠劾官,名字叫做虎里麻,出班奏道:“总兵官奏事不明白,不免慢君之罪,于律该斩。”番王道:“姑免死罪,权且寄监,另着一个伶俐的,去问一个端的来。” 道犹未了,左班闪出一个左丞相,名字叫做柯之利,出班奏道:“总兵官说话有因,不得深罪。”番王道:“怎么说话有因,不得深罪?”柯之利奏道:“自盘古到今,有中国,有夷狄。中国居内,夷狄居外;中国为君为父,夷狄为臣为子。说南朝的一定就是中国,说朱皇帝的一定就是中国之君。只因中国有君有父之尊,故此传事的传急了些,就说是我王父亲。这却不是说话有因,不得深罪?”番王道:“准左丞相所奏。”即差左丞相领着总兵官,前去朝门外问了一个端的,再来复奏。左丞相得令,即时同了总兵官,到朝门之外,探问端的。
见了雷游击,雷游击说道:“ 我们是南朝大明国朱皇帝驾下,钦差抚夷取宝,别无事端。现有一面虎头牌在这里可证。”左丞道:“我这个小国,并没有你的宝贝。”雷游击道:“既是没有宝贝,止取一张降表降书、通关牒文就是。”左丞道:“可还有些别意么?”雷游击道:“此外别无事端。你不看这个牌上的来文?”左丞看了来文,便知端的,说道:“你且站着,待我奏过国王,再来相请。左丞进了朝,见了国王,把虎头牌奉上去看,又把牌上的来文,一句句儿说与国王知道。国王道:“小国事大国,这是理之当然。快差一员总兵官,同他的将官先去回话。你说我国王多多拜上,宽容一日,就奉上降书降表、通关牒文,还有进贡礼物。”传示已毕,雷游击同了番总兵,回复元帅。元帅大喜。
到了明日,番王差了左丞相柯之利,径到宝船上拜见元帅,先递了一封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又递上一封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吸葛剌国国王谟罕失般陀里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侧闻天启昌期,笃生明圣;神开景运,誓殄妖氛。矧兹天讨之辰,能遣鬼诛之罪。某众轻蚁斗勇,劣怒螳歼。鲁缟当强弩之初,孤豚偾肥牛之下。事同拾芥,力易摧枯。杪忽蜂腰,虚见辱于齐斧;突梯鼠首,滥欲寄于旄头。揣分自安,不降何待?洗心效顺,稽颡来归。伏乞优容,不胜战栗!
元帅读书毕,左丞相递上进贡礼物,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
元帅接单视之,只见单上计开:
方美玉一块(径五寸,光可照发;厚生于水,为龙所宝,若投于水,必有虹霓出现,名为龙玉),圆美玉一块(径五寸,光可照发,生于岩谷中,为虎所宝,若以虎毛拂之,即时紫光迸绕,百兽摄伏,名为虎玉),波罗婆步障一副(波罗婆,如罗锦之状,五色成文,鲜洁细巧绝伦,步障约有数十里之远),琉璃瓶一对(最明净,价值千金),珊瑚树二十枝(色红润 ),玛瑙石十块(中有人物鸟兽形,价最贵),珍珠一斗(身圆色白,中有圆眼,大者价最贵),宝石一担(各色不同),水晶石一百块(俗名水玉,性乃坚刀割不动,色如白水,清明而莹,无纤毫瑕玷疤痕最佳)红锦百匹,花罗百匹,绒毯百床,卑伯一百匹(番布名,又名毕布,阔二尺余,长五七丈,白细如粉笺纸一般),满者提一百匹(布名,姜黄色,阔四尺余,长五丈有余,最紧密壮实),沙纳巴一百匹(布名,即布罗是也,阔五尺余,长三丈余,如生罗一样),忻白勒搭黎一百匹(布名,即布罗是也,阔三丈余,长六丈余,布眼稀匀可佳,番人用之缠头),纱塌儿一百匹(布名,即兜罗是也,阔五尺五六寸,长二丈余,两面皆起绒头,厚四五分),名马十匹(价值千金),橐驼十只,花福禄十只。
元帅看毕,说道:“礼物太多了些,何以克当!”左丞相道:“不腆之仪,相烦转献天王皇帝。尚容择取吉日,专请元帅降临敝国,再致谢悃。”元帅道:“我们就要开船,多谢你的国王罢。”左丞相道:“小臣领了国王旨意,多多拜上元帅,万勿见拒。小臣专在这里伺候。”元帅道:“我这里也有些薄礼回敬,相烦你赍之而去。”左丞相道:“不敢,总祈元帅降临之日,我国国王面领罢。”
到了明日,只见国王差下右丞相俞加清,统领人马千数,赍着衣服等礼,迎接二位元帅。二位元帅带了左右护卫官,亲兵二百名,前往彼国。到了锁纳儿江,国王又差下总兵官,统领人马千数,赍了缎绢礼物、象马之类,迎接二位元帅。到了朝门外,只见两边摆列着马队千数,都是一样的大汉,都是一样的明盔、明甲、明刀、明枪、弓箭之类,甚是齐整。国王亲自出朝门外,五拜三叩头,迎接二位元帅。进了朝门,只见左右两边都是长廊,长廊之下摆列的又是象队百数,都是一样大的。象奴儿拿和都是一样的钢鞭,吹的都是一样的铁笛,俨然有个可畏之威。又进了重门,只见左右丹墀里面,都摆列的是孔雀翎的扇,孔雀翎的伞,各有百数,制极精巧可爱。到了殿前,只见长殿九间,上面是个平顶,中间柱子都是铜铸的,两边花草鸟兽都是浑金的,地下都是龙凤花砖铺砌的。殿上左右两边:左边摆列着拿金柱杖的番兵数百名,右边摆列着拿银拄杖的番兵数百名。吹上一声铁笛响,早已闪出二十个拿银柱杖的来,膝行在地上,前面导引,五步一呼。到了殿中间,又是一声铁笛响,早已闪出二十个拿金拄杖的来,膝行在地上,前面导引,也是五步一呼,直到殿上。殿上都铺堆的是红绒毡毯,色色鲜妍。
番王相见,跪拜有礼。礼毕,排上几个嵌八宝的座位,请二位元帅上座。元帅请番王下陪。番王看见二位元帅待以宾礼,不胜之喜,吩咐大开筵宴,款待二位元帅。燔炙牛羊,百般海品,无不具备。奉进元帅,都是各色番酒,其味最佳。番王自家点酒不饮,恐乱性失礼,止把蔷薇露和蜜代酒。
大宴三日,二位元帅看见番王富而有礼,心里也尽叹服。宴罢,番王奉上三宝老爷金盔、金系缨、金甲、金瓶、金婴、金盘、金盏各五副,金刀、金鞘、金弓、金箭、金弹弓、金牌子、金牌、金孩儿各五副。老爷受下。奉上王爷银盔、银甲、银系缨、银瓶、银婴、银盘、银盏各十副,银刀、银鞘、银弓、银箭、银弹弓、银弹子、银牌、银孩儿各十副,王爷收下;左在丞相陪宴。将官宴罢。各馈以金铃、银铃、苎丝、缎绢、长衣等件;总兵官陪宴。南兵宴罢,各赏银钱一百文,嵌丝手巾十条。二位元帅看见他每事从厚,愈加欢喜,一一回敬,都是中国带去的礼物。番王及各番官一一受下。二位元帅回船,番王亲自送到船上。于路象、马番兵前后护送,不计其数。到了船上,番王又送上熟米百担,姜、葱、瓜、果各二三十担,椰子酒、米酒、椰子酒、菱蔁酒、麦烧酒各五十坛,鸡、鹅、鸭、猪、羊之类各百数,以大小为多寡。波罗蜜大如斗,甘甜甚美,庵摩罗香酸味佳,又糖霜蜜饯之类各百十,以贵贱为多寡。其蔬菜果品之类,不计其数。元帅道:“这些礼物太多了,于理不当受。”番王道:“苦无所长,都是些土物,奉充军庖。”元帅看见他富而有礼,逐色逐件都受了他的。仍旧安排筵宴,款待番王,也是三日。三日之后,番王归国。
元帅传令开船,老爷道:“从下西洋来,止看见这个吸葛刺国富而有礼。”王爷道:“前去都是这等的国,就有些意思。”老爷道:“信步行将去,从天吩咐来。”不觉的开船之后,已经走了十数多日。蓝旗官报道:“前面又是一个国。”元帅道:“怎见得前面又是一个国?”蓝旗官道:“远远望见海沿之上堆石为城,城里面隐隐的垒石为屋。”老爷道:“既然是有个国,一面差夜不收前去打探,一面收船。四营大都督移兵上岸,安营下寨。四哨副都督屯扎水寨。左右先锋犄角旱寨。各游击将军巡视旱寨,防备不虞。各水军都督巡视水寨,提防不虞。”吩咐已毕,布列已周。
夜不收回复元帅,说道:“上面是一个国,叫做木骨都束国。南去五十里,也是一个国,叫做竹步国。北去五十里,也是一个国,叫做卜刺哇国。三个国彼此相连。中有木骨都束国稍大些,那两个国又都小些。”元帅道:“地土何如?”夜不收道:“三个国都是堆石为城,垒石为屋。都是土石,黄赤少收,草木都不生长。数年间不下一次雨。穿井极深,用车绞起水来,把羊皮做成叉袋,裹之而归。卜刺哇国有盐池,百姓煎盐为业。”元帅道:“人物何如?”夜不收道:“都是男子卷发四垂,腰围稍布。妇人头发盘在脑背后,黄漆光顶,两耳上挂络索数枚,项下带一个银圈,圈上缨络直垂到胸前,出门则用单布兜遮身,青纱遮面,脚穿皮鞋。”元帅道:“风俗何如?”夜不收道:“竹步国、卜刺哇国,风俗俱淳;只有木骨都束国,风俗嚣顽,操兵习射。”元帅道:“既是风俗不同,我这里都要招示他一番。”着游击将军刘天爵传一面虎头牌,招示木骨都束国。着都司吴成传一面虎头牌,招示竹步国。着参将周元泰传一面虎头牌,招示卜剌哇国。
元帅军令,谁敢有违?一会儿传去,一会儿回话。周参将回复道:“末将传将虎头牌,前去招示卜刺哇国,国王和左右头目都说道:‘敝国国小民贫,不知道有甚么宝贝?若要降书降表,情愿附搭在木骨都束国而来。’”元帅道:“这是句实话。风俗果是淳厚的。”道犹未了,吴都司回复道:“末将传将虎头牌,去招示竹步国,国王和左右头目都说道:“敝国国小民贫,不知道有甚么宝贝?若要降书降表,情愿附搭在木骨都束国而来。’”元帅道:“也是句实话。风俗也还是淳厚。”道犹未了,刘游击回复元帅道:“末将传示虎头牌去招示木骨都束国,国王和左右头目说道:‘敝国国小民贫,并不曾有中朝的宝贝。若要降书降表,国王连日有些采薪之忧,宽容三五日,病体稍安,即当奉上。’”元帅道:“这是个托词,把病来推。风俗还是嚣顽。”
刘游击道:“国王推病,负固不宾,罪在不赦!依末将愚见,就点起四万精兵,把他四门围住。一壁厢架起云梯,一壁厢支起襄阳大炮,昼夜攻打,怕他甚么铁城不破?若是诸将有辞,末将就愿身先士卒,少效犬马之劳。”元帅道:“游击之言,虽然有理,但自从兵下西洋以来,已经取了这些国,也有一等易取的,也有一等难攻的,却都是他心悦诚服,并不曾勉强人半分。今日来到了这个田地,岂可又来威逼于人。诸葛孔明还要七擒七纵,我们怎敢全仗威力把持。他既然说是宽容三五日,就宽容他三五日。他日后之时,死而无怨。”王爷道:“老公公以德服人,这是好的。只有一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如今木骨都束国,不知是个甚么将官?不知有个甚么邪术?也须要去打探一番。”元帅道:“打探的事说得极是,快差精细的夜不收去打探一番,限快去快来,不可违误。”一会儿夜不收去,一会儿夜不收来。回复道:“竹步国、卜刺哇国这两个国,并不曾有个将官,并不曾有个妖邪术法。只是木骨都束国,有个总兵官,叫做云幕口车,第一善射,有百步穿杨之巧。又有一个飞龙寺,寺里有个住持,叫做佗罗尊者,能成妖作怪,捏鬼装神。国王有事,全仗着这两个人,故此昨日推病。”元帅道:“这个夜不收探事得实,讨分赏赐与他。”夜不收领了赏去。元帅传令四营四哨,各各小心巡警,毋致疏虞取罪。 却说木骨都束国国王看了虎头牌,推病辞了刘游击,即时坐殿,会集满国中头目、把总、巡绰、大小番官,共议退兵之策。有一等老成的说道:“只一封降书降表,所费几何?反要和他争竟。”有一等知事的说道:“南船上雄兵百万,战将千员,从下西洋以来,征服了许多大国,何况于我们些小之国,敢和他争竞?”这两端话,分明是说得好。争奈一个总兵官,叫做云幕口车,吸了一包酒,高叫道:“你这两个人都说错了话,误国欺君,罪当论死!”番王道:“你怎么说?”云幕口车说道:“我国与南朝相隔有几十万里之远,今日无故加我以兵,明欺我国懦弱。我国虽弱,控弦之士不下数千。彼行而劳,我坐而逸,以逸待劳,此必胜之策也。岂可束手待毙乎?王上若以小臣之言为不然,请问国师,便见明白。”怎么木骨都束国也有个国师?原来国中有个飞龙寺,寺里有个住持,叫做佗罗尊者,能飞腾变化,鬼出神归。番王拜他做个护国真人,故此也号为国师。 番王听知道请问国师,他心里就有了主意。即时差下小番,赍了旨意,到飞龙寺里,请到国师。国师一来,相见礼毕,番王却把个虎头牌的事,和他细说一遍。陀罗尊者道:“这是个甚么大事?就这等大惊小怪哩!凭着总兵官的巧射,就一战成功。”番王道:“既如此,总兵官你莫吝此行。”总兵官道:“为国忘家,臣子之职。小臣即时就行。”
总兵官应声而出,出到朝门之外,心里想道:“自古到今,兵不厌诈。我如今虽是善射,却不知南船上的手段何如,我不免乔装假扮,前去打探一番,却好便宜行事。”心思已定,曳步而来。
来到宝船上中军帐下,蓝旗官问道:“你是何人?”云幕口车就扯个谎,说道:“小的是木骨都束国一个小军,奉国王差遣,特来元帅老爷帐下问安。”
蓝旗官报上中军帐。元帅道:“其中必有个缘故。”一面吩咐叫他进来厮见。一面传令各营各哨,盛陈兵器,以戒不虞。传令已毕,小番进来厮见。元帅道:“你是甚么人?”小番道:“小的是木骨都束国一个小军,因为本国国王连日卧病,不能纳款,特差小的前来,素手问一个安。”元帅道:“你叫甚么名字?”小番道:“小的叫做云幕口车。”元帅道:“你国中都习学些甚么武艺?”云幕口车道:“小的国中的人,自小儿都持弓审矢,习射为生。”元帅道:“射得何如?”云幕道:“射颇精妙,有百步穿杨之巧。”元帅道:“你射得何如?”云幕口车道:“小的近朱者赤,也掏摸得些。”元帅道:“你既是能射之时,到我们军营里比试一番如何?”云幕口车道:“小的不敢比试,只得借观老爷军容之盛,于愿足矣!”元帅心里想道:“夜不收曾说来,正在这里将计就计,要他认得我们!”
即时差下旗牌官送云幕口车到军营里面,遍游一番。游到后营里面,只见满架上各样兵器,内中有张弓。云幕口车就在弓上生发,伸手就取过一张来,一扯一个满。他心上又看得容易,问说道:“南朝都是这一样的弓么?”唐状元便知其意,说道:“我南朝便只是这一样的弓。”云幕口车道:“这一样的弓,莫不太软了些?”唐状元道:“还嫌它硬了。”云幕口车道:“再软些却怎么射得?”唐状元道:“我那里射不主皮,但主于中,不主于贯革,恐怕射伤了人。”云幕口车心上好疑惑,天下的射只愁不中,怎么中了又怕伤人?问说道:“既是怕射伤了人,总不如不射之为愈。”
唐状元又把个大话哄他,说道:“你有所不知,我那里用兵,只是要人心服。箭箭要射中他,箭箭却不伤他。射得他心悦诚服,却才住手。”云幕口车道:“这个事却是罕有。”唐状元道:“你这里怎么射?”云幕口车道:“我这里一箭射一个对穿。”唐状元道:“只是射个对穿,何难之有!”云幕口车道:“射不伤人,也不见得甚么难处。”唐状元道:“我与你比试一番,看是何如?”云幕口车只说是中了他的诡计,心中大悦,一手挽弓,一手搭箭,恨不得一箭穿杨,卖弄他一个手段。哪晓得唐状元又在将计就计,卖弄与他,叫声:“小校们,竖起靶子来。”即时间竖起个靶子。唐状元道:“你先射。”云幕口车道:“各射一会过罢。”唐状元道:“各射一会通得,只是俱要不伤。”云幕口车道:“这个却难!且射下来再看。”唐状元道:“也罢,请先。” 云幕口车一连就是九箭,箭箭上靶子,却箭箭射过去了。唐状元道:“待我来射一个你看着。”一连九箭,箭箭中,却箭箭不穿,粘着靶子就住。就是鬼运神偷,不得这等奇妙。云幕口车心上有些狐疑,却又指着个枪问说道:“假如你的枪可伤人么?”唐状元道:“都是一样,枪也不伤人。
毕竟不知怎么枪也伤人?且听下回分解。